《老子》描述了一种极为玄奥的生命至境:得大道,不但可长生久视,还能具有终极智慧。然而如何通达其道境,才是人们最为关心,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。遗憾的是,《老子》一书并未对此作专题、详致的论述,其中方法显得零散而又含糊。及至目前,几种较为知名的注疏也属欲言又止、朦胧难会。笔者立足《老子》表义,参照诸家诠说1,结合自身体验,对该问题作一定的挖掘、归纳,从入道初门、高级技巧、终极心法三步骤探讨其修道方法的基本思路及主要内容。
“专气致柔”为入道初门
道家有一套非常完整详细的炼精化气、炼气化神、炼神还虚、炼虚合道的修道程序,其中,专气致柔是必然要经历的基础性功夫,也是最为有效的入道手段。《老子》说:“专气致柔,能如婴儿乎?”(第十章)我们可暂将其理解为调息至专一不乱,思维意识之有条不紊。在这个过程中,私欲越少,则呼吸越柔、越专,越不会陷入乱想纷扰或昏沉不明的“坐病”,最终“能如婴儿”般净柔专纯。至于如何达到此“柔”境,可从三个方面来引申阐释。
首先是如何调息。《老子》没有专门记录调息之步骤,只是在宏观上谈论。但从古至今,道家、道教调息之法大同小异,其核要都是专注于呼吸,减少思虑对身心的干扰、危害。具体方法有“数息”“听息”等。此处可借《太乙金华宗旨》之“回光调息法”来加以补注:“聪明总一灵光而已。坐时用目垂帘后,定个准则便放下。然竟放又恐不能,即存于心听息。息之出入不可使耳闻,听惟听其无声,一有声即粗浮而不入,细即耐心,轻轻微微些,愈放愈微,愈微愈静。久之忽然微者遽断。”2如何调息致柔,此论说得再清楚不过了。这是符合《老子》道论的主题思想的。最高明的调息是庄子所说的“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,众人之息以喉”3。其实,这与“回光调息法”只是程度、进境或描述话语的各异而已,最终均同归为一,且与《老子》所谓“专气致柔”并无不同。
其次是身心柔化。《老子》所论及的“专气致柔”,诸家注解颇有精当之说。王弼认为:“专,任也。致,极也。言任自然之气,致至柔之和。”4河上公也云:“心当专一和柔而神气实在。”5实际上,呼吸和身心柔化是统一的。调息专一,身心自然驯柔;而身心柔软,呼吸自然专纯。“盖心细则息细,心一则动炁也。息细则心细,气一则动心也。定心必先之养气者,亦以心无处入手,故缘气为之端倪。所谓纯气之守也。”6专气、致柔乃一体之用,相互促进而入道。
再次是日常中做功夫。日常之“守柔不争”做得越好,则人“心气”越正,静中专气将更柔、更深。为此,《老子》说:“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,处众人之所恶,故几于道。居善地,心善渊,与善仁,言善信,正善治,事善能,动善时。夫唯不争,故无尤。”(第八章)“见小曰明,守柔曰强。”(第五十三章)这也说明,老子的修道方法不是单一的几个步骤,它实际是与生活中的时时事事相关。行为越正、德性越高,专气致柔的层次就越深。
虽说是“入道初门”,但此层次实是至浅至深,正如《老子》所说:“吾言甚易知,甚易行。天下莫能知,莫能行。”(第七十章)其中既有静坐专修,也有动静不拘的高格要求。如能进入上述道门,则面临更深一层的虚静。
“致虚守静”为高级技巧
“致虚守静”既是境界论,也是工夫论。如何更进一步,通达大道之“虚静”?《老子》道论中谈到了几条纲要,此处可从四个方面展开:
第一,进一步训练“专气致柔”。“虚静”实际是“专气致柔”的更深层。“致虚极,守静笃”(第十六章),则可保证大道境界的绵绵不绝。
第二,“观”修道之反复。《老子》说:“万物并作,吾以观其复。”(第十六章)“观”在此处属于方法实践,含义较为丰富,初层含义可解释为观察、审视自己状态的起伏,从而“涤除玄览”。这是个体对“虚静”工夫的进一步涵养、维护、纯化。深层含义则是以道观之、以道为用。如第四十章说:“反者,道之动。”反观,实际上就是大道妙用之发生。王安石对此解释为:“复,本也。万物并作,吾以观其复,非致虚极,守静笃,不能与于此。”7他认为如果不是以道的根本境界来观察,是不可能真正致虚守静的。到底如何“观”?《老子》认为“常无欲以观其妙,常有欲以观其徼”(第一章),既可以从“无”观,也可以从“有”观,因为有、无都是大道的显现。王弼也认为“观”是“以虚静观其反复,凡有起于虚,动起于静,故万物虽并动作,卒复归于虚静,是物之极笃也”8。总之,进入虚静之境,则无中见道,有中见道,内外动静都是一体之用,并不成为对立。
第三,守柔。《老子》通篇都在诠说一个核心:“守柔处下,不争。”要保身就得身退,要往前就得居后,要高扬就得处下。“守柔处下”是《老子》的“三宝”之一。《老子》讲:“我有三宝,持而保之。一曰慈,二曰俭,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”(六十七章)“不敢为天下先”就是居后。守柔处下不是不进,而是趋合大道,全方位开放生命,从而更好地把握全局。正如第七章所讲:“天长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,以其不自生,故能长生。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;外其身而身存。”陈鼓应也说:“有道的人把自己退在后面,反而能赢得爱戴;把自己置于度外,反而能保全生命。”9这些内容,常被研究者认为是动用机巧来保护自己,但实际上,这是真正的道智慧运作,是真正的身心虚静之境。
第四,减损。《老子》的“以道观之”“无为而无不为”,乃至寡欲、处下、虚静等方法原则,实际上是一种涵养个体生命的指向。其根本在于对自我障碍的减损。这种障碍的核心并不是外物,而是自心形成的固执观念。正如《庄子·胠箧》云:“擢乱六律,铄绝竽瑟,塞瞽旷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;灭文章,散五采,胶离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。”10正因如此,才有绝圣弃智、绝仁弃义之说。《老子》在第四十八章中谈道:“为学日益,为道日损。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无为而无不为。”真正修大道者,崇尚的是“减损”。减损到极致,就是生命的纯净本根,就是与“道”相合的原质点。“致虚守静”的本质也就是减损到极致,呈现大道本来。故《老子》反复规劝,即使对于圣人,也应“去甚、去奢、去泰”(第二十九章)。
本节之“技巧”,实际上很难量化为几条固定标准、数据。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其核心是保持身心的专柔,进入虚静,若存若亡,绵绵不绝。那种时候,“道”的自足、自生、能润万物的特性就展现出来了。而这也就是下文将要论及的“无为而为”。
“无为而为”为终极心法
何谓“无为而为”?“无为而为”既是道境界的显用,又是个体感通、领悟“道”的指导原则。当前的主流释义往往将“无为”注解为“不作为”,然而根据《老子》的表述来看,此义似乎可再深入一些。《老子》说:“无,名天地之始。”(第一章)“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”(第四十章)言下之意,“无”即“道”,“无为”实是“道为”。亦即虚化为无,由大道自然自作,无所不为,无所不成。故而“无为而为”就是与道浑然、任运众妙。在此意义上,“无为而为”实乃《老子》修道方法的终极心法。作为终极心法,它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之大用上。
一者,以“无为”指导修道。一般情况下,人们的作为是以有限个体视角来进行的,这样必然是处处掣肘受挫,效验有限。必须与道沟通,立于大道之巅,“无为而为”,才可能真正完成道前筑基、入道初门、致虚守静,进入大道。从而具备视野、力量的无限可能性。此层面上的“无为而为”,核心在于进入深度静定,恍恍惚惚、绵绵若存,体验“渊兮似万物之宗”(第四章),从“道”的高度来反观一切修道方法、自我问题。最终实现“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”(第二十五章)的顺天应道。《老子》五十四章中谈到一点:“修之于身,其德乃真。修之于家,其德乃余。修之于乡,其德乃长。修之于国,其德乃丰。修之于天下,其德乃普。故以身观身,以家观家,以乡观乡,以国观国,以天下观天下。吾何以知天下然哉?以此。”老子之所以能达到一系列大道修养,是因“以此”观之。“此”代表着“道”在各个层次中的运用。王安石即认为:“身有身之道,故以身观身;家有家之道,故以家观家;以至于乡、国、天下。‘吾何以知天下之然哉’者,盖以此道观之也,言以此者,此则同于道,彼则异于道。”11也就是说,修大道,必须进入无为之境,以道观、以道修、以道用,方能体贴大道,身与道同。
二者,活用“无为”而成立世间诸有,即如何妙用于世间。有一个问题需要重申:《老子》思想的产生是为解决人自身的问题——“超越”一切外物,保持“无为”状态,以至于“无不为”,实现生命存在价值的最大化。《老子》说:“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”(第十一章)一直强调“道”的有形作用。在治理上,“以无事取天下。”(第五十七章)“不尚贤,使民不争。不贵难得之货,使民不为盗。不见可欲,使民心不乱。是以圣人之治,虚其心,实其腹,弱其志,强其骨;常使民无知、无欲,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为无为,则无不治。”(第三章)在修道上,要损之又损,以至于无为。在教化上,要“处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”(第二章)。在保身全心上,要“长生久视”,“无死地”。不过,这一切都必须以“无为”理念来作为,在无为的贯彻、引领、观照下,才不至于走向反面,陷入利欲之害。
三者,以“无为”来安顿自身生命。《老子》道论的最终目的是要使人达到与道浑成,从而自在、自足、自作的境界。一般意义上的人类生命是以欲望为基本形式而存在的,这必然导致生命的局限性和种种残缺。无为,实际上是将生命存在的价值拓宽、最大化,不再限于欲望层之狭窄。《老子》说:“非以其无私邪?故能成其私。”(第七章)从其总体表述可看出,当人达到无为之境,生命展现的是无所缺憾的饱满、专纯,可进可退,可得可失,宠辱不惊。并能在纷乱无序的欲望面前保持一种存在的清醒:“绝学无忧,唯之与阿,相去几何?善之与恶,相去若何?人之所畏,不可不畏。荒兮其未央哉!众人熙熙,如享太牢、如春登台。我独泊兮其未兆,如婴儿之未孩。傫傫兮若无所归。众人皆有余,而我独若遗。我愚人之心也哉!沌沌兮。俗人昭昭,我独昏昏;俗人察察,我独闷闷。众人皆有以,而我独顽且鄙。我独异于人,而贵食母。”(第二十章)老聃的生命状态是自足的,是与大道合一的。他“功遂身退”(第九章),置身于无为,归于自身之饱满,默默而行不言之教。
从上述看,《老子》通篇几乎都围绕着如何与道融合,如何运作众妙而展开。《老子》其实是在不厌其烦地反复申讲着同一件事:如何修道。只不过并未专题性地详述、记录修道的具体步骤。但综观其表意体系,且结合后世部分注解及各家修道论述,不难发现其基本修道思想、方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