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离主持人李咏在《非常6+1》砸碎第一颗象征好运的金蛋,转眼过去15年了。
如今的中国,每天大概有40万人,砸碎一枚售价一两元的石膏蛋,抽一次奖,求一遭好运。有母亲一口气买了100枚蛋,孩子考一次满分砸一颗,里面藏着小玩具。南方一些小城,金蛋开始被塞进老人的墓里——“蛋”意味来世,金蛋寓意飞黄腾达。
很少人知道,这些蛋八成来自同一个村,它们为山东临沂一座名为水湖的村庄带来了真正的好运气。
在水湖村,金蛋是绝对的主角。金蛋的巨幅海报挂在村口,村委会办公楼的屋顶挂上了“电商服务中心”的招牌,办公室墙外贴满了“互联网+”的海报。路边、屋顶、每家每户的院子里,铺满了上漆后晾干的蛋。午后阳光渐烈,它们映射出耀眼的光。
这些光隐藏着财富:水湖村约2600口人,2200多人从事金蛋产业。平均每天有200多辆重型卡车轰鸣着驶进村庄,运走30多万枚金蛋,一年过亿枚的销量带来近3亿元的产值。
村里一对兄弟分别垄断了北京和上海超过70%的市场,他们笃定地告诉记者,北京每天有1500颗金蛋被砸碎,上海还要再多一倍。他们从未去过北京,却能根据金蛋的销路推测出北京朝阳商业繁华,海淀的店规模偏小,大兴布满仓库工厂,因为那里全是批发。
村民以朴素的方式和中国耀眼的城市产生连接——过去一年,市民每砸碎一颗金蛋,就有一至二成纯利落进村民的口袋。
鲜有人在乎的几毛钱,正构成了水湖村好运的源泉。
“我是不是走错到镇上了”
水湖村宽阔的主路直通着高速,很多人家门前挂着“电商扶贫示范户”的牌子,屋外停着小轿车。过路的司机很茫然:“我是不是走错到镇上了?”
可是鼻子提醒路人,自己没有走错,空气里金蛋漆的酸味儿,正是独属于水湖村好运的味道。开金蛋作坊的小两口在路边手忙脚乱地装箱,孩子抱着金蛋在地上滚着玩。水湖村有7家金蛋加工厂,近百家设有网店的作坊。另外千余人为代加工散户,为网店供货。
56岁的孙允兵把加工厂开在村里地势略高的地方。作为水湖村金蛋生意的“鼻祖”,他望着柏油马路,时常涌出激情作诗一首,发布在自己的博客上。
在他身后,几十个工人把石膏浆倒进椭圆的金蛋模子,先摇匀定型,干后敲开模子,用锋利的小刀刮掉蛋坯粗糙的毛边,再往上浇金漆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孙允兵骑着自行车去学校门口卖石膏像。一只玩具狗卖五毛,一天下来,一篮子零钱,大概六七十块。2006年,客户给了一笔上万枚金蛋的生意。孙允兵没经验,赔了一万多块钱。
转机发生于一根网线。孙允兵读大学的儿子回家,给家里通上网,把父亲卖不出去的几千枚金蛋挂在免费的商务信息网站上。孙允兵只记得,那时一个月的网费要40块,他心疼得不行。
在当时的村民眼里,金蛋比不上土地,不值钱,只是一厢情愿的易碎的梦。如今水湖村小楼林立的生活区,当年大半都是荒地,村民每天扛着锄头“修地球”。村里的婆媳会因为几块钱吵架,从家里吵到村口,再撕打到村部。孙允兵一年丢了两辆摩托车,它们被村里的穷困户偷去,当废铁卖了。
他的老相识王全福,1998年下地干活时被拖拉机压断了腿。几年后,40多岁的妻子突发脑溢血去世,儿子又出车祸,凑了40多万元,还是没抢救过来。最后连儿媳,也在改嫁一年后难产身亡。
“这个村没什么能做,看不到希望的。”王全福被逼上绝路,为抢救儿子欠下了30多万元。可他腿不行,村里唯一的活路是开小卖铺,几十几百块地还债。他成天坐在小铺里发愣,第一次意识到供养了祖先几千年的土地已经无法再提供依靠,好几次想到了自杀。
也正是在2006年这一年,每天有900万名城市居民点击使用淘宝网。中国第一个“淘宝村”,徐州市东风村刚萌芽,卖出了自家的第一件商品——一件仿制宜家的家具。
水湖也在这一年迎来了大事:通上了网络。
“生意好做,一颗蛋平均赚四五块”
孙允兵体会到了网络的神奇:南方一家皮鞋集团在全国促销抽奖,一口气订了几万块的货。成本1块多的金蛋,一家财大气粗的国企直接报价13块,“生意好做,一颗蛋平均赚四五块。”
邻居还在田里刨食,孙允兵已经熟悉了网络上的规矩。作为村里同辈中稀缺的高中生,他很快学会了打字,除了做生意,还在博客上继续写诗。
网络的魅力很快全方位击穿了他,“很多人来看我的诗。还有联想输入,不再担心忘字。”他在三四家文学网站上注册了账号,第一次收到仰慕诗人的回信时,手忍不住颤抖。一位大学教授为他的诗谱了曲,他高兴了好几天,最后也没有回复,觉得“自己根本高攀不上”。
被网络推着走显得顺其自然。2009年,免费信息网站不再走俏,他就去搜索网站为金蛋竞价排名,一次点击几毛钱,五六千块钱几天就没了。循着广告打电话的人不少,可真正下单的没几个。过了将近一年,一位做生意的朋友告诉他,如今流行的是“电子商务”,他才第一次听说了“淘宝”。
金蛋带来了真金白银。孙允兵称自己赚了上百万元,生活倒没什么变化。生意最好的几年里,他认定自己最得意的事,反而是管理一个7000多人“大中华文学”博客圈,和作家们聊天。
直到今天,他仍和媳妇挤在厂里5平方米的传达室,屋里一张炕,烂木桌上摆着台旧电视机。每天上午,他和媳妇踩着凳子,把金粉一股脑儿倒进两米多高的搅拌机,弥荡起满屋金色尘埃。金漆在机器里一圈圈旋转,涌出刺鼻的金色岩浆。这是金蛋厂压箱底的手艺。
下午,他开车,把近百箱金蛋送到临沂的物流市场,夜里9点才回来。顺着高速公路,他的金蛋会远至西藏、海南和香港等地。
“2013年下半年,出现十几户做金蛋。2014年就上百户了。”随着孙允兵投入百万,扩建厂房,全村的热情被点燃。
有人2013年建厂,次年换了三辆车,第一辆是奇瑞QQ,第二辆是本田,第三辆成了奔驰。
县上和镇里的领导开始频繁来视察,村里通了柏油马路,路两旁竖起了崭新的路灯。
2017年,全国淘宝村激增至2118个,水湖村是其中一员。
街道边晾晒的金蛋一年比一年多,各家各户都忙活做金蛋,很少串门游荡,婆媳吵架的场景不见了,村民没空再赶镇集,村里因此开起了5个超市。
短短几年间,村支书孙宝臣被变化冲懵了头。他既为村里的形势高兴,也哀叹集体秩序的消解。他说邻村的广场舞队有几十个婆娘,水湖村只有十几人,稀稀拉拉的。村里的红白酒宴也不再热闹,很多人交个份子钱,忙着赚钱,连面都不露。
2015年,省里来人视察工作,孙宝臣在村里开出60元日薪外加午饭的价码,招30个清洁工,无人应答。从那时起,他隐约意识到,过去维持村庄运行的准则——权力和情谊,即将被金钱代替。